行随想录（六）：藏医
作者：苦丁山
人都怕生病。用好听一点的表达方法，人都珍惜健康。这个天下皆然，但中
国人似乎尤其如此。
所以呢，尽管有现代医学（俗称“西医”）把中国人口平均寿命从满清时代
的33岁提高到现在的73岁，大家还是不放心，还是要寻找各种增补秘技。
需求制造市场。因为这种需求，我们身边历来不缺各种古老医术（按宣传者
的意思，越古老的医术功力就越强大），或是各种新炮制的养生秘术。比如气功、
足浴、、红茶菌、醋蛋、芒硝、绿豆、生泥鳅。每种秘术都能流行一阵，玩
得好的能流行几年，至不济也能火半年一年。
最新加盟这个游戏的是藏医。
藏医是个什么背景？如果看百度百科词条，开篇定义是：“藏医兴起于松赞
干布至赤松德赞时期。”
也就是说是一千四百年前兴起的。
4个自然段之后，该词条接着说：“藏医药是祖国医学宝库的重要组成部分，
已有三千多年的悠久历史”。
似乎在百度百科的时钟体系里，1400=3000.
这个不奇怪。百度百科历来只检查政治敏感词，对学术词条是没有任何编辑
审查的，所以百度百科跟科技有关的词条里，说形式，文字明显是胡乱拼凑的各
种网上材料，说内容，伪科学内容比科学内容还多。这或许也可以算是一个中国
特色的百科词典吧。
不过我们现在不是研究百科学规范。我们是在谈藏医。那么我们不妨看看藏
医都有什么样的医理。
藏医医理比中医医理简单多了，没有那些阴阳或是五行之类的多轨道交叉体
系，就是人体三要素：气（rLung），火（mKhris-pa）和水土（Bad-kan），而
这三要素又对应于佛经里的贪嗔痴“三毒”。三要素的失调乃是因为三毒的侵袭。
气这东西对应于中医的气血，管的是气血流注。气会因为人的“贪”而出问
题。气出问题会导致风病。风病发作于人体腰以下部位。这个说法跟我大中华的
说法有点差异。中医认为风疾也可以侵犯脑袋的。比如华佗就说曹操的头痛是
“患风”。藏医认为风病只侵袭下三路，或许跟藏区有不少人穿长袍但裤子
有关吧。
火大致说来是司管体内的“热能量”。火会因为“嗔”而失调，火失调能导
致胆病。这个跟中土文化颇有暗合。不是说“恶向胆边生”吗。嗔者恚怒也，
施耐庵的“恶”，其实也就是恚怒了。藏医认为胆病伤及身体中段，这倒是跟胆
的真实部位相去不远。
水土跟火相反，司管体内的“寒能量”。能导致水土失调的是“痴”。水土
失调产生涎液病，伤及身体上半部。这个说法似乎也受了中原影响。中原人说
“痰迷心窍”，就是说人想事情靠的是心脏。而疯病呢是因为痰把心脏的窍给堵
塞了，于是人就变傻了。
大致看来，所谓“藏医”，其理论隐隐有一点中原文化的影子，但大刀阔斧
的去掉其中的九成九，只留下风病、胆病和涎液病三条，然后用印度佛教的贪、
嗔、痴给包裹一下。这当然也就是为了给喇嘛们包揽治病疗伤的业务做铺垫。既
然疾病都是贪嗔痴导致的，治病当然也就只能找喇嘛念经。念经是很重大的事件，
不能白念，为了表现对佛祖的诚意，就要卖掉几头牛羊捐给寺庙。如果念经给念
好了（比如得的是感冒），皆大欢喜。如果念不好（比如得的是糖尿病），那只
有两种可能。第一，你心里不干净，贪、嗔、痴劣根未除；第二，你的捐献不够
分量，没能得到佛祖欢心。所以你好好反省自己，继续跟贪嗔痴作斗争。然后，
如果家里还有牛羊，接着卖，接着捐。如果没东西可卖，那就别麻烦喇嘛了，自
己去磕长头吧。
地球上的各个文明，包括原始文明，都曾有过医学。中国有中医，有藏
医，古希腊也有他们的古代医学。古希腊人认为人体有血液、黏液、黃膽汁和黑
膽汁四种体液。人生病是因为这四种体液失去平衡，所以治病的方法就是调整四
大体液的平衡，比如通过放血来减少过多的血液。这种学说跟痰堵心导致疯病一
样的不靠谱。
16世纪前后，欧洲人有一系列发明，比如显微镜和现代化学分析技术，于是
他们放弃了古代过时的医术，研究出合乎人体生理病理学的现代医学理论（“西
医”）。
从19世纪开始，西方人把现代医学带到了世界各地，成为所有国家里的主体
医学。
不过，现代医学没有能解决所有健康问题：它没能防止所有疾病，也不能治
愈所有疾病，更不能让人长生不老。加上现代医学以实证为基础，这就给自己堵
死了自吹法螺的渠道。所以现代医学的医生是不能拍着胸口说我们可以包治百病
的。
所以人们就有一种失落，从这失落里又生出一种渴望，希望能在西医之外的
体系里找到包治百病的神医。
这种渴望给很多几千年前的陈旧学说留下了一条活路。
因为，说穿了，这类古老而无从验证的学说之所以能继续存活，无非是因为
人体本来就有自我疗疾的能力。很多疾病不吃药自己也会好。还有一些慢性病，
症状本来就有波动性。这个星期重一些，下个星期轻一些，实属平常。疾病症状
的波动性和人体的自我疗疾能力就是关窍所在。江湖术士们因此就有机会声称自
己的药物或是什么神秘疗法“起作用”了。只要他们的“疗程”能拖延到病人症
状自己减轻或是疾病自己痊愈的那个时候，他们就可以做这种宣告，而“有诚意”
的病人们也很乐意相信这种宣告。
藏医只不过是最近加入中原养生战的一个新玩家。藏医的法力不会比虫草更
神奇。藏医治病，除了念咒之外，主要的物理治疗方法是药浴、放血。药物通常
是作为帮助咒语发挥作用的辅助工具。有钱又愿意相信那种古老学说的，不妨去
放放血或是洗个澡。如果打算内服藏医的药，建议先询问制药方法。藏医有用水
银炼药的传统。水银伤肝肾和脑神经，而且损害是不可逆的。这种药千万回避。
再有信仰再有钱也不必拿自己的身体这么糟蹋。
既然在说藏医，就顺便为那位写百度百科词条的同学给圆一下他那凌乱不堪
的文字吧。他说藏医有三千年历史，不能说毫无根据。因为藏医最早的起源，跟
任何文明里的医学一样，都是巫医。而巫医是从石器时代就会有的东西。这东西
不需要什么高端技术。念一段咒语，围着患者转三圈，喷一口无根水，大喝一声
“邪魔远离！”。这就可以算巫医。这种技术，说它有三千年历史，肯定不算夸
张。
那么他说藏医兴起于松赞干布又是怎么回事？这也算事出有因。在松赞
干布之前是没有文字的。松赞干布统一建立了中央政权，然后在跟中土和印
度的交往中发现自己有太多的东西要学，尤其是文字这东西很有用。于是松赞干
布组织学者，以梵文为基础人工创建了一套文字，就是现在的藏文（因为这个原
因，藏传佛教操作上让佛祖蒙羞，但藏文对印度佛教的翻译却是有名的“忠
于原文”，因为藏文本来就是以梵文为基础来创立的，一个音节对应一个音节，
翻译起来至少在字面上是可以分毫不差）。
有了文字就可以建立学问。于是从中土和印度传入的医学知识里抽取三
个术语来包装一下他们的巫医知识，再跟佛教术语相结合，就产生了一个有文字
记录的藏医理论系统。因为这时候开始我们才有文字证据证明“藏医”这东西确
实存在过，所以那位同学要说藏医是松赞干布时代出现的，也不能说没有根据。
知道藏医跟印度医学的关系，有助于帮我们理解最近在网上流传的一个惊人
发现：藏医2900年前就会做开颅手术。
你如果到网上查这个说法，能找到不止一篇文字，不过扫一眼就能看出所有
这些文字都是互相抄录。谁是“正版”无需追究，因为那不重要。我们看看这篇
文字关于藏医能做开颅手术的故事是如何记载的。文章引用的是大学文学院
（对，文学院，不是医学院）藏文系副教授嘎玛赤列的说法。该教授引用的则是
《大藏经》藏文版里的记载。至于载于《大藏经》的哪一部哪一篇，跟所有逸闻
故事一样，没有哪个作者费事给出原始出处。但嘎玛教授引用的段落是这样的：
“《大藏经》中明确记载了当时印度最著名的医师措坚（音译）学习开颅手
术的过程。
据记载，措坚是当时印度一个小国国王的儿子，精通医学，唯独不会开颅手
术，于是找到当时精通开颅的医师君细·布（音译）拜他为师……”
《大藏经》是佛教典籍汇总的统称。因为嘎玛教授没有给出处，我们无从知
晓这个故事的原文是引自藏蒙僧人写的杂藏（松棚）还是从梵文和汉文翻译的正
藏和副藏。我们甚至无从知晓《大藏经》里是不是真的有这个故事。就这位嘎玛
教授引用的故事本身来看，学生叫措坚，是印度人。老师叫“君细·布（音
译）”。没有说明是印度人还是西，但既然在藏文版的书籍里，一个人的名
字需要音译，推断此人是印度人似乎不能说是牵强。而且，“君细·布”这个名
字的发音也没有任何藏语色彩。中间加点区分名和姓更是明显的外国作风。
如果《大藏经》里确实有这篇故事，而且这篇故事记载的开颅手术确有其事，
那恐怕也只能说是印度人的功绩，跟藏医没什么关系。
当然，我相信对开颅术确实有研究，但那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取人
颅骨做法器，包括颅骨杯（“双修”灌顶时用来盛红白菩提，就是经血和）
和人皮手鼓（鼓身用颅骨制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