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执掌大陆政权以来有关中医药问题的基本提法的变迁
作者：张功耀
中国共产党正式宣布执掌大陆政权，是在1949年10月1日。对于一个拥有四
亿五千万人口的大国，医疗卫生问题一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自晚清以来，
我国围绕着医疗卫生问题一直存在许多争论。所以，中国共产党执掌大陆政权之
后，如何解决我国的医疗问题，尤其是处理好政府与中西医之间的关系，也是一
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在“旧中国”的中医药存废之争中，有许多共产党人也参加了那些争论。毛
泽东曾经说过，他一生中有两类书没有看过。一类是佛经，一类就是中医。1949
年年底，毛泽东还发表过一个谈话。他说，中医是旧事物，西医是新事物，新事
物一定会取代旧事物。可见，毛泽东本质上属于“中医黑”。
其实，凡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中西医之间的差异。即使没有经历过
战争的人，凭直觉也能判断得出，打仗是不能带着中草药走的。所以，在革命老
干部心目中，“西医优于中医”是不证自明的。
但是，这个问题居然没有在中华民国政府任期内解决好，还造成了相当大的
矛盾。
鉴于这种情形，中国共产党在筹备全国第一届卫生工作会议的时候，先是调
查了全国的医疗卫生状况。所得结果，写在了卫生部的工作报告当中。其表述是：
“我国的中西医，在工作上和制度上都表现得非常紊乱”；“旧有医疗机构必须
经过一番艰苦的改造过程”。
显然，中国共产党很不愿意把中医药之间的争论延续下去。但同时又必须解
决当前我国医疗卫生工作所面临的迫切问题。所以，全国第一次卫生工作会议的
基本定调，一是“团结”，二是“改造”。
由于新中国刚刚成立，所有医疗卫生工作的问题，都还没有在共产党领导下
的学术界充分展开讨论。所以，中西医之间为什么要“讲团结”，怎样“讲团
结”，人命关天的医学科学问题能不能“讲团结”，都没有充分讨论过。此外，
所谓“改造”，应当怎样改造，按照什么方式来改造，能不能按照中华民国政府
既定的医疗工作方针进行改造，在改造过程中出现的社会问题，应当怎么处理，
这些也没有在这次会议之前讨论过。但是，会议最后文件所做出的提法，还是体
现了“既讲团结，也讲改造”的思想。所以，新中国的第一次卫生工作会议有关
中西医的提法是“西医中国化，中医科学化”。
这个话的含义很清楚，中医只有科学化，西医才可能与中医讲团结。否则，
二者是捏不到一块的。
1950年以后的医疗改造工作，并不特别地针对中医。但是，中医的积弊实在
太深。任何科学化的改造，对中医来说，都是要命的。早在1930年，心向着西医，
实际又主张延续中医的陆渊雷，就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医不科学化是等死，中医
如果科学化是找死。所以，从1950年开始的医疗改造，对中医的相当大。由
之，中西医之间的所谓“团结”，终于被这个改造工作打破了。
新政权刚刚成立，社会矛盾还很尖锐。这样的“不团结”状况对维护社会稳
定不利。面临全国中医药界人士对卫生部执行的医疗卫生改造工作的严重不满，
毛泽东一反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开始大量地为中医药说好话。他先是倡导“解放
中医”，废除了所有对中医药生存不利的法律和规章制度，后又在中央政治局的
一次会议上，提出了创造“唯物辩证的一个医”的设想。后来，为了实现这个
“一个医”的设想，毛泽东甚至号召全国的西医生向中医学习。从那以后，“解
放中医”，“创造唯物辩证的一个医”，“西医学习中医”，“中医药是一个伟
大的宝库”，等等，就成了继“西医中国化，中医科学化”之后中国共产党有关
中医药问题的新提法。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邓小平发动了对文化大革命的拨乱反正。他计划恢复
在文化大革命当中遭到破坏的所有规章制度。在医疗卫生领域，邓小平首先主张
恢复“处方权制度”，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行医资格审查制度。他还特别提到
过“基本药物要有所保障”。过来人知道，邓小平这里讲的“基本药物”是指西
药。因为自从毛泽东号召“西医学习中医”之后，我国的制药工业已经停顿了20
多年。在当时农村合作医疗的卫生室，连酒精棉球都要节约使用和反复作用。青
霉素一类的药，要领导干部“批条子”，才能买得到。为了扭转这种局面，邓小
平主张，在恢复“处方权制度”的同时，把我国医药工业恢复起来。
“处方权制度”是医疗卫生工作的一项基本制度。1929年国民政府执政时期
有关中医药存废之争，实际上不是要消灭中医，而是说中医不应该拥有处方权，
也就是不能成为由政府颁发行医资格证书的医生。说白了就是，中医生究竟算不
算医生？
按照1929年国民政府通过的决议，中医生只能在当前算医生。50岁以下的中
医生，必须参加以五年为限的现代医学知识考试。五年内考试不合格的，不能继
续行医。
其实，国民政府做这件事，没有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那么复杂。当时的所有
中医生和西医生都没有“吃国家粮”。当时国民政府面临的问题是，大家都没有
行医资格。于是，中医生开始发难了。中医行医几千年了，为什么没有资格行医？
西医在中国行医还不到200年，凭什么西医生当然地就可以行医？
尽管如此，作为国家医疗体制的建构，方向必须明确。从长远看，国家是不
适合给中医生发行医执照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国家要废除中医。中医完全可以作
为一种民间医术存在。可是，国民政府没有把这些话说清楚。
后来，中原大战爆发，加上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1929年国民政府通过的有
关国家医疗队伍建设的决议，竟然不了了之。共产党执掌大陆政权以后，这些政
策就更加不可能继续实行下去了。
遗憾的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我国医疗卫生领域的拨乱反正，并没有执
行邓小平的设想，而是走了另一条路。这个所谓“走了另外一条路”的标志，就
是提出了“中西医并重”的口号。
提出这个口号，有一个社会背景，那就是，毛泽东“解放中医”的政策创造
了一大批“吃国家粮”的中医生、中医药大学老师、中医药科研人员和中医药官
员。
西医生“吃国家粮”，中医生也已经“吃国家粮”。他们应该是平等的。于
是，在卫生部1982年召开的“衡阳会议”上，便提出了“中西医并重”这个口号。
非常遗憾的是，在中医和西医在待遇方面实行“中西医并重”的另一边，是
中西医之间的评价体系无法并重。西医药接受世界通行的科学方法评价，中医药
则由他们自己说了算。在后来的行医资格考试当中，打算行西医的，参加西医资
格考试；打算行中医的，则参加中医资格考试，如此等等。
“中西医并重”的医疗卫生制度，在我国实施了30多年，造成了空前的医疗
思想和医疗体制混乱，累积了相当严重的社会问题。2006年，以我发表《告别中
医中药》为开端，中医药问题重新被提出来了，并在我国民间展开了有史以来最
热烈的讨论。
在这场讨论中，人们才发现，中西医之间既不可能讲“团结”，也不可能讲
“取长补短”。西医是科学。中医至今还包含许多巫术的因素。它们之间没有
“讲团结”的基础。同样道理，中医生绝大部分不懂外语，缺乏对现代医药学的
理解力，因而没有“取他人之长”的能力。此外，中医的短不是短一点点，而是
短很多。不可能取西医的“百丈之长”，去补中医的“微米之短”。但是，自从
毛泽东实行“解放中医”的政策以来，已经累积了相当多的社会问题。有许多中
医药从业人员，不是靠为社会提供中医药服务来养活自己，而是靠“中医药是中
华民族的优秀文化遗产”这个很不靠谱的说辞过日子。所以，写在17大报告里边
有关中医药问题的提法，除“国家实行中西医并重的方针”之外，另外加了一句
“大力扶持中医药事业的发展”。
为了落实这两个提法，国家拿出了相当不菲的“扶持经费”。它使得这些年，
在中央政府的“大力扶持”下，中医药事业出现了“风景这边独好”的局面。这
些年，中医药从业人员的待遇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几乎到了“要风得风，要雨得
雨”的地步。可是，中医药在得到这么多的扶持之后，他们的医疗服务能力又提
高了多少呢？我2011年在上海做节目的时候，一位中医老者说出的话，可以为它
做个脚注：“这些年来，中医生一两个月都难得开一个单子”。
这样的“大力扶持”政策，明显违背市场经济原则，属于国家体制下的不正
当竞争。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不赞成中央政府继续实行这样的“扶持政策”。
1994年，中国共产党14大正式确立了走市场化改革的道路的思想。这个思想，
在最近公布的18届3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
决定》中有了许多具体的表述。其中，涉及中医药的提法，明显放弃了“中西医
并重”、“大力扶持”一类的表述，而是直截了当地把机制和政策提到了台前。
其表述只有一句话：“完善中医药事业发展政策和机制”。
用哲学家经常说过的话来说就是，这个提法没有预设任何前提。但是，既然
医学是一门人命关天的科学，任何完善中医药事业发展的政策和机制，都必须有
利于保障人民的生命安全与健康，至少不应该给我国的医疗卫生工作添乱，必须
遵守资源节约原则，必须遵守加快生态文明建设的总方针，必须符合市场经济原
则，应该不言而喻的。只不过这已经属于另外一个内容更加广泛的话题了。
